往生

氿啦啦啦啦氿:

《往生》


一个关于酒茨的相爱相杀的故事


私设如山慎


另酒茨圈里没酒没茨的应该也就我了小小吐槽一下










那只妖立在血海之中。


他脚边成堆的人类尸骨残落一地,浓腥充斥在这方天地。


猩红的半轮残月,孤挂夜半高天,四野的风像饕餮吞吃的声音,将缭绕的雾霭和低回的幽鸣囫囵下腹,连广袤的寰天,都被消化在遍野的血光中。


白发的鬼,抬起了眼,嗜戮成狂的血色隐伏在金色的眸光之下。他浑身赤裸,精韧的肌理线条游过胸膛,绕满腹肚,落进腰际,蛰伏着骇人的力量。


酒吞童子在白发妖看向他的那一刻,便陷入那双鎏金的漩涡中了。


被茨木童子蛊惑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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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吞童子清醒过来的时候,胸腹都在隐隐作痛。


他抬手间撩到了地上的泥土,丝丝湿润的血腥气息,细细密密簪进清寒的晨气里,浮荡到酒吞鼻尖,每一次吐息都在提醒他昨夜的一晌幻梦。那时被抛进冰渊的窒息感又降临到他身上,且无比笃定地勒进他的心脏。


他此刻出奇地有些恐惧——在他无涯的年岁里,这种陌生的感觉竟重新附上他冰冷的骨——他上了茨木。他的鬼将,那个他以为无比熟悉的茨木童子。


他撇过脸去看另外那只大妖;目光并没有飘游——那张被经年岁月淘洗却在印象中从未凋零的脸,还是一下子就映在他瞳仁中,倒不是因为它与生俱来的摄人心魄,是因为实在太久了——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他们待在一起已久到忘了经冬历秋,忘了人寰轮转,忘了长生极乐。


不等酒吞从刹那失身中回转,那大妖醒了。


“挚友。”他看上去还是很疲怠,唤一声却爬了起来。无奈气力虚得很,辛苦一番才走站立起来。腰盘明显不稳,下身还残留着昨夜的血迹。


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称唤还是带着大妖独有的温热音线,却险些灼了酒吞的耳。


“你往哪里去?”酒吞任自己一头红发散下,没有抬眼。


“回大江山。”茨木说。末了又解释:“我不在星熊也做不了那些。”
    “茨木童子,我应该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妖力受损时避免独自外出。”空气里尖锐的腥味来自茨木,而那些人类胴体的残肢,对酒吞来讲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气味。是茨木童子的血,才有这样浓郁的、熟悉的、令所有生灵至死不忘的鲜甜。


“我没有忘记,挚友。”而这只妖对自己昨夜流的血却不甚在意,“为这点小事丢一只臂是我大意了,我会在七日内取回。让挚友蒙辱了。”他扯下一些草随意在并没有再流血的断面上扎抹了抹,又想起自己身无寸缕,便颇不好意思地重新化出一套甲胄。然后说:“挚友如果要回来,我随时都在鬼殿中。如果找不到我,也可以……”


“如果是别人——”酒吞不客气打断他“我说在那个时候。你可能会被杀死。”


茨木终于犹豫了一下,瞳孔里的灿烂都迟缓了流转,似乎很是认真地道:“那不会发生的。因为那是……”


“我是妖。”知道他想说什么,酒吞更恼怒:“也能杀死你。”


顷刻的沉默。光影混沌中看不清人面。


“我想过这件事。”茨木转头。这话说的笃定,又没有了下文。他眼光里涌动着什么,但一瞬又熄灭,令酒吞也无从反诘。他又转过头去,酒吞只看到他深紫的襟带被风撩起,长而微鬈的白发在背光中显得虚缈缱绻。一阵气流翻涌,视野里模糊的紫白就消湮在刺目的天光里了。


“再见,挚友。”


酒吞听见风里的话。


 


 


 


看到那只白发妖闯进寮里还顺带掀翻一扇门,八百比丘尼一点也不意外。


“难得过来呀,茨木童子大人。”


“我有事找安倍晴明。”茨木绕过庭院和回廊,撞开门就看到清俊儒雅的阴阳师好整以暇地坐在厅上迎接他。


“恐怕你要化身为人去一趟才行。”晴明看他一眼,不等他发问,转身和跟随茨木进屋的八百比丘尼一起布了一个卜阵。“手臂并不在那个男人身边,在宫中。”


“具体位置找得到么?”


“恐怕不行,茨木大人。但是我们可以给你一套狩衣。”八百比丘尼笑:“你失去手臂的第七日,宫里恰有一场筵席呢。”


“……知道了。”茨木口气里的不情不愿浓的要溢出来。他似乎想起什么,皱了皱眉。他还是很反感混迹在人群中,倒不如一场殊死角生来得痛快。像烈酒灌肠般彻痛又酣漓。


待大妖离开,晴明微微蹙了蹙眉。年轻的阴阳师总显得老成持重,沟通两界、预卜先知的能力其实并不像它听上去那样玄奇,倒总让人心生忧恼。尤其是斡旋在这些大妖之间,说不发愁就太虚伪了。


“晴明大人,请不用担心,这不可逆转。”她轻声说:“是一场不太和平的际会,但是他们……毕竟是大妖呢。”


“不是说这个。”晴明坐下来,望着泛露紫光的法阵出神。半晌后,他终于重重地垂下眼,放下从不离手的扇。


“开始吧。”


 


 


 


望着屋内紫光明灭,座敷童子并没有为这疏常的事感到惊奇。他躬身拾起一片落樱,那淡粉的脉理中已流尽了生气。尽管庭中终古不衰的古木上仍罥簇着蓬蓬勃勃的新瓣,绿的暗流涌动在簇新的分蘖中,但他还是清楚地觉察到,平安京的暮春要过去了。


 


 


 


这家果子店世世代代都在西市营生。尽管没有牌匾,但给皇家进贡宫廷点心的名声依旧响亮。


今天也是一样,看店的年轻姑娘早起拉开门的时候,町中错落的巷道还没有苏醒,墙头几处草叶上还坠着几滴露。这般风日未起的时辰,几乎没人光顾这不太起眼的地方。虽然这几天要多干一些活,但阿娘也起得太早了些,乌鸦都还在睡觉,鬼才会这么早出门买点心呢。暗自抱怨一番,姑娘支起头,打算再小憩半晌。


一只骨节嶙嶙的手就在姑娘昏昏欲睡的时候伸进她的视线。


它抽下一支糖。姑娘猛地惊醒,抬眼一看,便受到神明降罪般低下头去,后退了几步,让一些空间给这位客人——这是对美的敬畏。这样乏善可陈的小日子里,假使忽然被赐予一面宝镜,里面嵌着一副惊心动魄的容颜,哪怕只是低头,都要担心惊动那虚妄的、蛊惑人心的美,担心它转瞬破碎。


她面前的男人就有这样一张容面。


那人问她:“这是什么?”她靠本能答:“是新做的苹果糖。”他自顾自念叨:“好像没吃过,不知道甜不甜……”他嗅了嗅糖,然后对姑娘露出一个灼热的微笑:“我来平安京看望父亲,你知道河街怎么走吗?”


姑娘声音有些颤抖:“啊知道!不过从这里看不见,我带你去那边指给你看。”


说罢朝屋内招呼一声,带着男子转进一条小巷。姑娘一路上脊背紧绷,袖摆都一荡一荡。


“你看那边……”她停下来,笑着回头——然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一只紫红的爪扼住了她的脖子。


在人的意识反应不过来的瞬间,她眼眸中的欣喜尽数崩裂,所有多余的情绪都在其中失去立足之地,剩下纯粹而尖锐的恐惧本能。她肩头蔓上一阵剧痛,视野霎时间被漂成一片鲜红。她忽然有些怨恨这凉薄的世间,让她触到至美的同时也看到毁灭。被美丽杀死了,她在失去光明前想到。


“你在做什么!”愠怒的声音传进巷子。


那是一个束带武士。武士找来的时候就看见地上一个女人躺在一朵血花里,脖颈边的豁口往外汩汩地淌血,白发大妖正捏着她的手准备下嘴。


他快步走上前用衣带缠住姑娘的脖子,又看看白发男人,无奈道:“还没死,趁没醒你快离开这里。”


“吾不用你说。”白发男子颇可惜的看了看地上的姑娘,似乎有些不快,“吾肚子饿了。”


“只有一会没看住你,唉。”武士头疼道,“就算隐去妖力,在大街上猎食还是很危险。你先去马车上等我。”他幽幽地说,“茨木。”


 


 


 


渡边府邸与平民相比是够大的了。庭中也有这个季节最末的樱树,地上来不及清扫的花瓣掩进软泥里,游丝般的软香散在院中,三三两两的小童和舞伎走过,留下一串串木屐声。                                              


自两人踏进庭院的一刻,便有一众小厮迎上来,然后无不对自家家主的这位客人露出惊诧的目光。渡边纲在吩咐了他们这位是他的客人后,就领着茨木去了额外的客间。两人坐下后都沉默不语,还是渡边纲按捺不住,说:“你现在跟着那只鬼?”


“你不要太狂妄了。吾友不是‘那只鬼’,他是大江山的鬼王,千秋百代为君,统领众鬼,岂是你等可比。”茨木嗤一声后便不说话,转头看窗格外一些歌舞伎在樱树下练唱了。或许也不是看,只是发一会呆而已。


渡边纲对他这态度又恼又挫败,但到底自己理亏,是他几天前斩下了大妖的手。想一想又不觉得后悔,如果不是那样,他现在也不会在自己府邸里。要怪就怪,自己太鬼迷心窍,那日朱雀大桥一眼见后就像魔怔一般时时记念,也说不清是迷上妖怪那鎏金的眸子,还是那勾挑的唇角。如今听他这么说起那个“鬼王”,心情实在复杂。


“说好了,我带你进宫,见了那个人之后应该就可以拿回手臂了。但你要隐藏好妖力,否则那地方那么多阴阳师,我也不能保你的命。”


“明明是你自己找吾,却说得好像吾求你带吾去一般。”茨木不屑。


渡边纲一时无话,再看那妖时,他却看着远处什么,仿佛真的出神了。


——窗外飘荡着馨香与吟唱。低转的温柔嗓音,万古不变的哀怨凄婉,经尘俗的沥洗,簌簌落在心上。


“心戚兮,陟彼花行;意惶兮,启处靡安;


流离矣,蓝田苍苍,曷以共此情长——


我有愁心緌緌,望嗣远音曰归;宁颉颃,忍堪哀伤;江离,挑闼环转;俟河清,往终虚弗化;杏花开复谢,相逢可悲。


流离也悲,所谓——”


 


“相逢可悲——”


 


“怎么,你也爱听这风月之词?”看他出神,渡边纲忍不住调侃。


“吾做人的时候,便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可是很多人都爱听。”茨木难得语气平缓一些,“情啊爱啊,活得安稳才会去想这些多余的事情。”


“我倒是知道你以前是人,”渡边纲不知道茨木想表达什么,斟酌着开口:“人都会有些情爱哀乐。不仅仅只是想混饭吃,也不仅仅只是活下去。”


“哦。”茨木瞌下眼,“吾还会理发。”不等渡边纲表示疑惑,他就躺下来:“吾困了,你走吧。”


等门合上的声音响起,茨木才闭上眼。听到歌声,他想起了曩生时把他带到这世间的可怜女人,想起她冰凉的肌肤和至死都没合上的黑色眼睛。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黄昏,他每每在这个时候都会感到彻骨的寒凉。哪怕是他后来潜心做人,去理发店做学童,那种凉也丝毫没有放过他,并且随着时间流逝一天天加深。他出生很久以后都不会说话,因为没有人和他讲过话,但是学会了各色各异的神情,鄙夷的,淡漠的,哀怨的,恨之入骨的。到后来这些聚集到他身上的目光多了,加上时时膻粥不继,他也懒得去揣摩其缘由了。


堕鬼不过一念之间。


他生而为鬼子,在他心里没有人间这一说,自然也不会有失格。在罗生门的寒潭里他清晰无比地窥见了自己真实的影子,来自寒影深处的呼唤,也在那一刻响起——他接受了鬼相。


自此人间与他无关。


 


不过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做鬼以后,似乎所有事情都只浮光掠影一般过去了——


他心里猛地晃过一片火红。


茨木睁开眼。


他看着自己的脚踝,紫色的妖纹蔓延而上,空空荡荡。


歌声又响起来。


 


“也没有全都忘掉吧。”


 


 


 


那个一头黑发的女人又在跳舞。


瀑布般的倾泻下来的发丝,暮霭中仿佛夕晖泼上去都会滑下来。艳红的振袖与枫叶一起翩翩起落。


酒吞认识她。他想叫一声她的名字,但是怎么都发不出声,喉咙好像失去了控制。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于是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依稀可见他浅淡的发色和破落的衣裳。小孩走近他几步,还能听见几声清脆的铜铃响。他低下头去想看清小孩的脸,却发现他眉目模糊。酒吞有点恼怒,想伸手去扳过小孩的脸,然后他就看见孩子朝他笑了——


他被这个笑吓了一跳,没由来的。他转过头,想去找跳舞的女人,映入眼的只剩一片滔天火海。整个枫林都在燃烧。女人的头发,衣袖,飘舞的枫叶,都不见了。这时他又回头去看那个小孩,他的身形被火光吞沃。恍然地,清清楚楚地,酒吞看见他垂落的长发,听见越来越渺远的铃声,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淌出黑色的泪。


酒吞醒了。


 高天,枫林,依稀的叶落声。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哦,那只吵闹的妖不在。


 酒吞从自己一身酒味中坐起身,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愣了神。做这种奇怪的梦,还是这么久作妖以来头一回。在他漫漫妖生里,不知多少时日在酒和女人的鲜血中消磨过。长日无俚,茕形孑影,从没想过需要什么人待在身边——何况是那么一只与他匹敌的妖——茨木童子,这只忽然出现的大妖,自己竟也能容忍这么些年。有时还会与他同饮一觥酒,任他平白地让自己寂静的长生多了些喧阗。


坦诚来讲,他并不抗拒。茨木并非单方面认同他们友人的关系,酒吞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对手——不错的对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朋友。那个崇尚力量的家伙,总爱不多说一句话地找他打一架,他们之间的角逐,往往天昏地暗,万物哀鸣,动辄崩山坼地,野哭百里。“吾友哟!与吾一战吧!”介于他总是以这种傻话挑起战斗,在酒吞心里,茨木的性格偶尔也和他那头白发一样泛有柔和光泽。但是更多时候,他都表现的极其夭矫和骁勇——真的是只堂堂大妖。酒吞亲历了与他的每场打斗,所以很清楚,哪怕他有一次不全力以赴,都可能被逆转战局,那只妖从来都不弯不绕,不偏不倚,在酒吞没有拒绝他战斗热情的时候,从来都保持着战时的高傲姿态,赴每一场在他看来关乎一切的斗争。


酒吞信奉的原则里,有一条就是喝酒识人。他自己嗜酒,且酒量无边,作为鬼王,他那凝聚了妖力的酒在茨木出现之前一直是他自斟自饮,奈何总也喝不醉。有时候过于清醒也是种痛苦,他往往任自己陷在永生虚无的泥潭中,喝得太寂寞了就在林子里躺下,随意哼起不知名的俗曲,也不起身,也不下山。


而茨木的出现又挑起了他沉寂许久的豪情。白发大妖的酒量很得酒吞的心,茨木是唯一能清醒地看着酒吞醉倒下去的妖怪。他们常常毫无缘由地开始斗酒,不多言,不忸怩,一杯接一杯。茨木的确好酒品,只要酒吞没有醉,他就能不停地灌酒下肚,知道自己彻底醉死。会豁拳,能投壶,有时还会唱几句小令。唱得有板有眼,铿锵顿挫,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酒吞挺惊奇,问过茨木这些曲工辞令哪里学来的,他没心没肺地朝酒吞笑,说是从人间听来的。听得多了,便记得了。


记性不错。酒吞只是这么说。


“吾友果真强大,茨木修炼远远不及。”失败也在意料之中。末了他都会习惯性的赞美一句。若是酒吞高兴,他便继续说一大推话——往往他们就在这样的谈话中席地而坐,斟满一盏酒,酒吞也会听他天南海北的聊天,并不是只趸吹酒吞。明明是妖,茨木不知为何听闻过那么多的事,从平安京大街上的灯笼和发廊,讲到朱雀桥上女人撑的纸伞,再讲到大江山前日帚神欠了灯笼火的债……连酒吞都有些惊讶。


有的时候酒吞心情不那么好,他也很安分地闭着嘴。说什么“吾友的优点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其实茨木哪敢对着酒吞说那么多话,一般的,酒吞听几句就会想安静的喝酒了。然后茨木也一声不响地开始专心喝酒,久而久之成了默契,酒吞也就默许了。喝到兴尽时还会放声喊几句狂言。有些时候酒吞自己好像喝醉了,就先倒了下去。茨木要是想取他的命,估计也得逞很多回了。但是他没有。一只妖怪,会因为仰慕力量而突然追随且自始至终不背叛谁吗?酒吞似乎忘记了考虑这个问题,他都记不得和茨木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的了。


这么想来,他似乎对茨木一无所知。不过这在鬼王看来也不太要紧了,他并不觉得做只恶鬼需要什么过去。


但是酒吞又忍不住想他喝醉的时间里,茨木用什么样的神情看他,是继续喝酒还是先一步离开,或者他也醉了,和酒吞倒在同一片土地上。等酒吞清醒过来,他有时还在旁边,有时不在——这些极细碎的回忆,在酒吞无意间略过的数年里,竟还是沉淀下来,被一个不知所谓的梦捞起。


后来突然为红叶的舞姿所打动,平生第一次被拒绝,又愤又恼,躺在枫林里酗酒度日——他自不会承认这些。那段时间,茨木除了找他喝过几次酒,劝过他几次“不要为情所绊”,余下大部分时间,在干什么呢?


酒吞眼前又浮现那行黑色的泪。


蓦地,他想回大江山。


 


 


 


酒吞打开殿门的时候,星熊正趴在案上睡觉。姑获鸟在一边打毛线,见了他,欠一下身。


丝毫不压抑自己奔涌的妖气,等星熊被这气息吓醒,他开口:“这里怎么没有人?”


浑身乱颤从案上爬下来,伏低了头道:“有、有人啊。”


酒吞被这猪一样的脑袋气到没话说,正要发作,姑获鸟看着他说:“酒吞大人,你的脸色不太好。”她手中的活计一直没有停:“状态不好的时候可以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哦,真的很可爱……”


酒吞顿了一下,问:“姑获,你以前见过一个黑眼睛的孩子吗?”


姑获鸟噗嗤一声笑了:“大人,所有人类孩子都是黑眼睛吧?只有妖的曈色才有别的色彩……”


“嗯。”


“不过除了大江山,说不定别的地方真的有黑眼睛的小妖……大人是要找什么人吗?”


“不……”酒吞说。


别的地方是什么地方?除了大江山,就只有枫叶林了。


或者,很早以前——真是非常早以前,他刚刚成为鬼王,鬼性扈肆,下山劫掠,专挑处女,割下乳房为食。不过那时的事情也记不清,毕竟过了太久,连杀了多少生都记不得,怎么记得那些女人的眼睛。只隐约记得自己站在朱雀桥上,用一张俊逸的面皮,招引那些愚钝的少女。有些伶俐点的女人,夜半看到陌生人倒晓得赶紧躲开,酒吞也碰到过十分厉害的女子,能在他眼皮子下面转身不见。酒吞所记得的女人形象已经十分模糊了,偶尔有女人骚得很,半露玉肩酥胸,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个勾引男人的货色。不过好像是很漂亮的女人。酒吞想着,就惊讶于自己还多少能想起一点陈年旧事,再努力去想,又只剩空白。


“酒吞大人是从枫叶林回来的吗?”


“嗯。”酒吞想起茨木在山洞时的话,他回到大江山茨木却不在。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似乎没有什么时候需要像这样去找茨木。或许茨木告诉过他,他自己忘了。


“……”姑获鸟看着他很久不说话,酒吞也猜到她大概想问什么,但是此刻他不太想提起红叶。


“大江山近来有什么事吗?”


“……”姑获鸟当下便了解了鬼王弯弯绕绕的心思,斟酌着:“没有听说有什么大事,但是这几天山下不太平静。平安京似乎比往常热闹,市人间欢喜地流传着什么。大人可以去看看。


“还有一件事——”她踌躇着说:“爱宕山的大天狗大人五日前来找过大人,我们回他说您不在,他就走了。后来您见到他了么?”


酒吞吃了一惊,有些不太好的感觉:五天前,不就是他在山洞中寻到茨木的那天么?酒吞心生疑窦:难怪那晚会飘来那么幽寂的笛声,听说那个家伙素来爱在月夜吹笛。但是他来找我做什么?那之后也没见过茨木了。


身为鬼王,近乎毫无理由的敏锐知觉让他迟疑了。或许那个时候应该留下白发大妖,而不是让他一走了之,撂下这么个摊子给自己。酒吞少有地开始懊悔,一种莫名的怒意从心底幽幽升上来,可能来自突然上门的陌生妖怪,也可能来自口口声声说留在鬼殿等他却至今行踪不明的大妖。


酒吞只觉气郁,又难于在下属面前表露,草草问了一些琐事就离开了大江山。


 


 


 


“把手伸过来。”


渡边纲一手捞着宽绰的指贯,一手逮住白发妖的手,才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已没有多余的手把衣袖套上去。于是气恼的喊来一帮小童,大家齐心协力七手八脚忙活半天,终于把一切该有的东西穿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你穿上人的衣裳倒挺好看。”遣散众人,渡边纲看着茨木赞道。


“吾看来,这些身外之物只有这一件能障妖气、那一件不能的分别而已。”八百比丘尼给他的衣服当然不只是用来装成人的样子而已。茨木身体线条流畅完美,穿这样肥大的衣服也不显臃肿。洁白的外服,火红的衬里上印有流焰般的花纹,相似的流纹缀在小袖和袖露上。也愈显其人的卓荦。


“得了,之前那副甲胄都旧成那样也不换换,只有你做得出这档子事。”渡边纲想起朱雀桥上化为原形的鬼,虽然只惊鸿一瞥,他还是记住了他的披挂。当时看他似乎头上还有红如鸽血的一对角,面颊两侧有鲜艳的妖纹,只是这些妖化的体征当他们再见时估计被他方便混进人群中而隐去了。只有那双像琥珀座上的金色泪珠的眼睛,依然粲若流光。


“那是不可以换的。”茨木神情肃然:“那是‘鬼将的甲衣’。”


“什……”


“大人,时辰到了!”报时的小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要走了,你记着,一切不可乱为。有人问起,我会说你是我的弟子,你不要露马脚;凡事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不认识的人找你说话我会告诉你要说些什么;要吃什么喝什么跟我讲;你切记跟着我,不要独自行动,进去之后我先带你会见那位大人,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你怎么这么啰嗦。”茨木皱眉抱怨,“不及吾友洒脱万分之一!”


渡边纲气到语塞,索性一甩袖子出了门。


 


 


 


“花鸟,你终于来了。”晴明看向来人,舒了一口气。


这个小寮此刻不可思议地聚集了许多妖,且大家一致没有吵嚷谈笑,一整个庭院中,只有晴明摇扇子的声音分外清晰。


最后到的女妖跪坐在一张画卷上,清丽可人的脸庞带着出世的仙气,姗姗而来的时候拂起一阵花香鸟语。强势的妖气虽然内敛,但丝毫不让人怀疑她就是一只大妖。


“抱歉来迟了。”她微微一笑,“我在来之前已经知道了,请晴明大人放心,花鸟一定尽己所能。”


“有劳你了,恐怕不那么轻松,但是我还拜托了莹草和惠爷爷他们,都会帮助你的。”


“……你们真真麻烦。”一个高大的紫衣男子懒懒地出声,青色的脸上一派不耐。


“积极一点啊咸鱼,你不觉得这件事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吗?”
    “闭嘴,青行灯。”


“呵呵。”


“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晴明道。


 


 


 


尽管茨木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大妖,在看到一排排侍女和命妇从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一群群鲜衣华服的贵族从马车上走下、一盒盒食馐被端到各个殿中的时候,还是在心里惊异了一下。细碎的谈话声,刻意放轻的木屐声,长长的裙摆拖到地上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纷纷涌入茨木的耳朵。抬头四顾,各处金雕玉砌,檐牙差互,画栋高梁,廊庭缦回。偌大的殿中,物色往来也极尽纷奢,直迷了人的眼。


“这些年皇室也衰微了。”渡边纲用极轻的声音对茨木道,“如此豪奢,怕盛极而衰。”


“吾友也应拥有这般宫殿才是。”而茨木的心思全在阜盛华丽的场面上。


“行了,趁还没有开始,我们先去见人。”渡边纲不想再多为这只妖费口舌,无奈地找一条人少的路,领着茨木七弯八转,来到一个偏殿中。


茨木走进来,看到里面的男人,愣住了。


——那个站在殿中央的男人。


他有着一张和安倍晴明一模一样的脸。


 


 


    “你做好准备了吗?”渡边纲跪坐在桌案前对茨木低声道。


“等天皇敬了酒,便会展出吾的手臂——吾记住了。”茨木看向对面的阴阳师,那人深紫的面妆下看不清表情,但茨木感觉到他在示意茨木不要妄动。阴阳师既已说过拿回手臂是退无可退的办法,那便只能破釜沉舟了。


一语落毕,上位那个男人便开始拉扯冗长的客套话,一直到茨木快烦得从桌上跳起来,才宣人敬酒上贡食。


随后果如阴阳师所说,他的手臂被抬了出来。以法术作封,鲜红的狰狞鬼手只是安静地置于盒中,也让在座一众朝官倒吸了一口气。茨木死死盯着他的手臂,斟酌着时机化回鬼相将它夺回来。意外就是在众人屏息之时发生。


“啊——!你是那天的鬼!救命啊天皇大人!”——是那天侥幸没死的姑娘,她竟然在进贡的队伍中,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


茨木心呼糟糕,立刻化形,一记鬼爪破开殿门就飞身逃脱。


“快!布阵!”身后一阵诵念声,他眼前出现巨大的牢笼法阵,迎面向他收拢过来。他猝不及防地用仅剩的一只鬼爪去破缚,但不想此阵愿凝聚了京都一众大阴阳师的法力,越突围收的越紧。他分身乏术,已经挨了数十下阴阳师的攻击——他的狩衣破了,一蓬蓬血花从他身上绽开,该死的伤口也附着阴阳法气,短时间根本无法愈合。他转身抄起几个普通人类张口便吞食,回复的妖力也是杯水车薪。


这时他才看清殿内潜伏的阴阳师的面目。数十双杀意汹涌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飞速张合的嘴中不断溢出咒文。殿上殿下一片混乱,哭嚎声惊叫声不绝于耳,觥筹狼藉,珍馐弃掷。混战中鲜血飞溅,茨木往脸上一抹,也不知是谁人的血。


“黑晴明!吾必把你剥皮抽骨!”茨木话语未落又身中一道刃,妖刀的杀气渗进他身体里,腐心蚀骨,伤口处喷涌出黑腥的妖血,染红了他黯淡的眼。他说完话后口中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流下精血。


“你没有退路了,茨木童子!”与晴明有着一样面孔的阴阳师笑得张狂,“今时今日,便要你等妖鬼丧命!”


网已勒进了茨木的身体,他的眸光彻底暗了。


    “抱歉,挚友。”


 


 


 


幕天席地的妖气奔涌而来。


所过之处草木衰颓,墙垣催圮,亡灵泣血,哀鸣遍野。天地间骤然失色。


 


红发猎猎飞扬的大妖,凌厉的紫金瞳孔之中映出了四起尘烟和不可抑制的怒火。眉宇间凝结着震颤寰宇的肃杀,背上鬼葫芦的锯齿铮铮,鲜血淋漓,妖光明灭间所有活物都四分五裂。乱岭上的尸气和周遭土地上的浓腥,争先恐后地涌进大妖的鼻腔,这只肆虐百年名震京都的鬼,此时此刻才露出他原本的狰狞之相。


    酒吞童子已经快要失去清醒的意识了。


    这些日夜他只要一闭眼,眼前就出现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在无穷无尽地肆虐,耳边就响起遥远却凄哀无比的呓语。心脏在烧。快要把他烧尽了。无边的回忆,汹涌而来,那么笃定的将他拉进了长达百年的混沌里。


 


俊美的沙弥,日日在庙宇中坐禅。


古旧的灯芯在佛像旁闪着青色的光,幽微冷舐庙墙。他口中念诵经文,心内观照世间。于是长久以来,那些讥讽嫉恨的人面和秽语,尽数落在他年轻的心间。


“你心存恶念。”白髯长老持杖走来,“你自戕吧,莫流毒人间。”


他未抬头,口中自语:“佛心是为何物?”


“佛即是空,是感念,是渡化。不为尘蔽,渡己渡人,能成矣。阿弥陀佛——”


“若不渡己,如何?”他睁开眼。


“你已堕魔,放下执念吧——”长者肃然秉杖,数息之间,寺中灯火通明,窗外遍处燃起火把,火光映亮沙弥的脸。刻骨怨毒的喧嚷声开始清晰。


    “我不渡己,亦不渡人,要生便要放肆,佛算什么,普天之下,莫不可屠!”他仰头纵声长笑,眼角猩红,仿佛要染红万世千年。一瞬为魔,他砸碎佛像,撕裂扑上来的躯体,尽啖其骨肉,遍饮其鲜血。地上流动的坟场,天边一轮寂寞的斋月,是遍野飘荡的业火,燃烧殆尽的山花,映白了的尸堤与黎吐。那夜血光滔天,掩过了曈曈火光,黯淡了地气天罡。那地名越后,传说历经一夜屠戮,千里之中仍有腐尸,百年之内血气不散。


    而他——酒吞童子,一念为恶,再无尘恋。他将生生世世,不老不灭,恣肆为非,放逐本性,人间又多一方妖魔,从此京都再无宁日。


 


那以后过去了许多年。


然后他看到白发——


哦,他是在那个时候遇到那只妖的。酒吞想。


大概百年以前,他下山游荡劫掠。扮作人类,还装模作样地摇着一把折扇。当初的平安京还没有现在这么繁华,但是每每夜晚,总是彻街灯火,一排排挂起的灯笼跳动着火苗,各色招展的店铺旗挂起,整个街市浸在月光里,被咕噜噜地煮着,冒出裹着烟火气息的泡。


酒吞不动声色地打量在他面前走过的行人,放过了一个又一个因他回头的女人。他看着她们手中的糖果,脚上的木屐,或者胸前的双乳。他这次没有急着去勾引看中的女人,事实上,从上一刻起就没有什么女人入他的眼了。掠过四起的喧嚣,穿越纷杂的人群,他敏锐精准地、分毫不差地——捕捉到了那股强悍的妖气。


就在不远。对方显然也感知到了他。无视了涌动的人流和蒸腾的烟火,两股强大的妖气隔空相撞,彼此颉颃、缠斗,在沉默中引爆一场僵持的战火。


然后以酒吞的胜利告终。


他不紧不慢地踱步过去,去到另一股妖气所在的地方。在他看来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妖能威胁到他,但如此大胆的挑衅还是第一次碰到,他为所欲为百年后才终于归入倦乏的战意,又如星火般一发不可收拾地燎了起来。


然后在最辉煌的一丛灯火中,他一眼便看见那立于人世间的妖。


他的白发被掩映得通红,鎏金的眼睛绚烂得仿佛从那里流出了华光。或许是上天过于垂爱,那张无暇的脸上还镌着生来上扬的唇角。灯火太盛,那唇角中竟被酒吞生生看出了儇薄风华。


他们的对视跨过人间,似乎也跨过了漫漫时年。他们彼此默契地沉默,很奇怪,明明初次见面,冥冥中却仿佛相识多年。就是千百年后,地也老,天也荒,故人白发相逢。相逢之时仍是旧时目光。


“吾友。”他说。


 


 


这就是全部光景了吧。后来怎么了?他们好像心照不宣地去了没人的地方,打了个昏天地暗。再后来,就是记忆开始清晰的时候了。


他心中的灼烧感又笼罩下来。酒吞加快了步程。


他穿过山原林野,已然可以望见京都的一方建筑,感受到其中喧嚣的人烟。


蓦地,他视野中出现了那只曾在他眼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鬼。


——茨木童子。


    不知为何酒吞的心脏一阵紧缩,他再一次确信眼前这只满身戾气,瞳光妖冶如火的大妖就是茨木童子之后,几乎毫不犹豫的——抡起鬼葫芦朝他发出了攻击。


“茨木童子!你疯了!”他愤然喊道:“这样燃烧妖力,你想干什么!”


“……”茨木接下了他的一击,面色苍白如纸。但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和过去这么多年里的笑容在酒吞眼前重叠了。“挚友,与吾一战吧。”


“茨木童子,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一战吗?好大胆量!”酒吞眼中怒火喷薄,快要遮蔽他的神志了。“你来解释一下你手上的东西!怎么,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吞噬我了吗?”他放肆地大笑起来。


“挚友已察觉,吾也坦白说了。”茨木低头看自己唯一的鲜血淋漓的鬼手腕,上面挂着一副沾染了人类气息的缚妖锁。他顿了顿,说:“归服吧,挚友,我等从一开始便注定败于人类。我……”


——酒吞的妖气便在这一瞬间贯穿了茨木。


“咳——!”白发的大妖吐出一口浓稠的血,他的白发也被血光映成了殷殷的红,荒岭之中像一朵森森的红莲。紫色的薄暮敛去了最后的天光,天地一暗间茨木的眼睛已快看不清酒吞的脸。他想到友人此刻大概是很扭曲愤怒的表情,可惜,挚友过了多少往生才会露出这样难得的表情,他现在却眼睛疼的睁不开。


“倒戈的挺快啊,茨木童子。”他看着伏在地上的白发妖,上前几步,揪起他的头发迫使他直视自己,“以前你那么费尽心思接近我、趸吹我,……等今天等了好久了吧?”酒吞无法遏制自己出言讽刺,但如果他沉默,必将以一方的死亡来终结这场背叛。


“你想要力量?还是鬼王的江山?”酒吞直直望进茨木混沌的眼睛里,他似乎还从没有这么近地正视过这只妖的眼睛,金黑漩涡一般的眼睛——简直要把人吸进去。


“当真小看了你,茨木童子。”他用另一只手拎起鬼葫芦,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不过说到底,鬼便是鬼,汲汲权位,追奉力量,你也逃不开这些破事罢了。”
    “不愧乃挚友,看得如此明了。”他扯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嘴角的伤口撕裂,又渗出丝丝鲜血,“不过挚友虽为鬼王,恐怕也一样吧。挚友留我在大江山,豢养了这么些年,难道不是等有一日吞食掉我精进妖力么?否则谁会将另一方随时可能威胁自己的大鬼留在身边呢?以妖的骨肉酿酒,可是也能供挚友畅饮这许多年了。”


“哈哈哈!你真是我的好鬼将啊!”酒吞的眼睛霎时间布满猩红,他扯着茨木的白发,不顾那只妖吐出嘶嘶的喘息。他觉得眼角生疼,恐怖的灼烧感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心。“好啊,现在就如你所愿!我酒吞童子——吃一个人或者一只鬼,到底有什么区别?”


酒吞抬起鬼葫芦,那鬼物已然张开了锯齿狰狞的大口,齿间漏下丝丝鲜血,滴在茨木脸上,茨木隔着模糊的视野,都还能感觉到这鬼物兴奋得蠢蠢欲动。


酒吞发狂般将酒葫芦对茨木砸下,那巨口开合间,茨木的头脸瞬时间就被血红的阴影覆盖了——


而后一声轰然巨响。


酒吞稳住身形才没有被震退,他抬眼看前方那只孑立于山岭的妖。


那只妖火红的长发猎猎飞扬,夭矫凄迷的身形在宽大的战甲中摇曳,一对妖角也镀上灿烂的乌金,他俊逸无双的脸竟同时糅合了魔鬼与天使的气息,那一刻所有草木一齐哀鸣,所有苍生都要潸然下泪,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唤,那只妖的眼睛就是那蛊惑人心的梵响,诱引着众生踏上不归的碧落黄泉。


——茨木童子觉醒了。


“挚友,与吾最后一战吧。”


 


 


“许久不见了。”晴明摇着折扇,永远都是淡淡的神色,置身于颓垣硝烟之中,也丝毫不显凌乱。他此番只带着他的式神前来,神乐和八百比丘尼留守在院子,源博雅本身也是皇族,不好在宫中开战,便和花鸟卷他们待在一起准备接应。


“妖都跑了,你还来做什么?你为什么一次次妨害我的大义?”黑晴明此时却显得有些落魄,身上的衣服几处都因打斗而被弄破,折扇也不见了,苍白的脸上有一点血迹。


“事已至此你还不思悔改。这些事都是你在从中作祟,就算没让你得逞,到底也成了一端祸害,不只是京都,连这些大妖的安宁都给你搅了。”他说:“我不会让你走出这里。”


“那又如何?为了大义有什么不能放弃?晴明,你真的觉得你阻止得了我吗……”他咧咧嘴,“他们最终都会死……为了大义而死,这些妖也算不枉他们积聚了几百年的妖力了,哈哈哈哈!……”


晴明不再说话,他召唤出他的式神,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一战。他忽然想起八百比丘尼占卜时深潭般的眼睛,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女人,轻声告诉他,这个世间,只有一样东西,无法逾越,无法逆转。不论过去多少年,以怎样的方式,也不论人主妖王,须臾芥子,似乎都逃不过它轰隆隆碾过所有生灵的齿轮。


他合上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命运啊……”


 


 


 


凝成光团的鬼火流焰般铺天盖地砸下,一声声轰响震颤了四野。


远方隐隐有海潮的声音,汹涌而来,在这方五行扭曲的天地间翻腾,直走京都。吞沃云天,遮蔽星斗,银白的潮汐在强大紊乱的妖力推动下,层层漫上海岸。搁浅的鱼群成片成片死在沙中,翕动的鳞,泛着幽幽的死气。


这是一场逃亡。


成百上千的虫豸蝼蚁涌上地面,像乌黑的潮水向四面散开。紫色的磷火一瞬间就将地上奔逃的虫蛇吞噬,只余下遍野灰白的齑粉。以此地为中心,方圆百里的草木尽数凋萎,每片树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齑化,纹理、筋脉在转瞬间归入了曾哺育它的土地。紫色的蝴蝶,扑棱着残翼,穿梭在硝烟的罅隙里,翅羽落下最后的荧光,罔顾纷纷坠落的妖火,飞向那轮黑色的月亮。


“你想要逃到哪里去?茨木童子!”高擎鬼葫芦的鬼王长发尽白,眼里金光吞吐,与胸前的金色妖甲辉映出此间唯一的暖色,口中吐出的词句却利如鬼刃,生生逼停了在鬼火间穿掠规避的另一只大妖。


茨木闻声却并不回头,他凭借自己对酒吞感知,隐匿自己的气息,借着昏暗的光线和四面的烟尘,在疾飞中试图搅乱酒吞的视线。因之前在宫中受围攻,妖力受损严重,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哪怕觉醒,他也依然不可与酒吞匹敌。他在这一刻莫名地想起从前无数流逝的时间,他在巅峰时期与酒吞酣战的时候,他四肢健全,妖力充盈,虽然还是酒吞会略胜一筹,但他不至如此被动……何况,他的友人,此时似乎格外暴躁。


酒吞已经在看不到尽头的周旋追逃中丧失了耐性,这番追逐让他的体力也消耗不少,他额角青筋暴虬,不停地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又立马被风干。他擎起巨大的鬼葫芦,运转妖力,那葫芦便张开血红的獠牙,砉然旋转起来,锯齿开合间,周遭残生的草木都被它纳入血口之中,簌簌落成零尘。酒吞暴喝一声,鬼葫芦如巨枘般凿进脚下的大地。随即整片土地被穿凿开了数道可怖的裂痕,裂缝急速往四面八方蔓延,崩裂之处泥土流倾,所有活物都被卷进无尽的地渊。裂痕扩大的响声震天,直到连酒吞的耳膜都开始发出嗡鸣——


那道黑红的影子才升入酒吞的视野。


酒吞在黑烟中敛回鬼葫芦,望着前方的大妖,一语不发。


酒吞在等待他的回击——如果还有余地的话。茨木今日对战斗的执念似乎比从前更深,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虽然至今没能停下来思考这一战的意义,但他——鬼王,还不太想那只大妖就这样轻易地输掉。


“茨木童子,如果你听了我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拿着你失去的手臂来见我,而不是背叛妖鬼之道,像个半死不活的人一样,挡在我面前。”酒吞看着他身上被阴阳师法器束缚的妖纹,过了很久这么说到。


“挚友……酒吞。”茨木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自与酒吞对视的那一刻起眼神就开始涣散,瞳孔里的流金仿佛都已凝固。


“挚友,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一直跟在你身边吗?”


酒吞没有回答。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问的,妖这样的事物,不用想那么多,不停地吞食血肉,修炼妖力就够了。”他说着便笑了笑,“好久了,像那样无牵无挂地游荡,饿了便捉人来吃,醒了便去烧杀劫掠。好像……都不记得过本来应该怎么活下去。啊吾忘了,挚友应当十分适合做妖,像挚友这样强悍无匹、威震八方的鬼王,对吾等而言就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你想说什么。”酒吞毫不犹豫地出言揭穿茨木的遮掩,他与他一起持守一份相同的孤独这么多年,茨木在任何时候赞美他,他都能察觉到那些溢美之词下的本意。


“哈哈,吾友果真机敏。”茨木干涩地笑了一声,表情再度正经时,脸上出现的是酒吞也未曾见过的淡漠神情。他勾起带血的唇角,看酒吞的眼神像妖鬼看待人类时那样轻薄。“吾友,像我们这样的妖,都是踏着同类的尸体得到那个座位的。其实吞噬一个人,除了果腹又有多大的助益呢?你生而注定做鬼王,你可知道我为何堕鬼?像我这样的存在,人间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酒吞恍然,他确是不知茨木的真实出身。他只当茨木不过也如大多妖鬼,本为人类,在人间困于爱恨情仇,积郁太多怨尤而至死放不下执念。他从前并未细究,只因这六道众生,生死轮回,莫不如是。


“生而为鬼的人,要怎样才能在人间活下去?”茨木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其实和凡人有何分别,像人一样需要食物和水,需要一件事来消解生的寂寞。最开始的时候真的很安静,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像还待在母胎中一样。吾记得吾用了很长的时间,观察人们怎样笑,怎样哭,怎样皱眉,然后又想弄明白他们为何要笑,为何要哭。”


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那段诸事艰难的时光,皱了皱眉:“听说每个人类都一定要有一个母亲,但吾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吾的记忆就是从吾在街上偷吃食开始的,但是所有食物都很难吃。有人说吾是鬼子,吾挺高兴的,虽然吾那时还不知道鬼子是何物……但后来就不高兴了,因为有一次,吾从理发店出来,一个老女人一边喊吾鬼子,一边就拿几个苹果砸到吾身上……”


“哦是了,挚友,你记不记得百年以前,有一次你下山猎食,在一家理发店旁边,你杀死了好几个路过的少女。当时有个扎白发马尾的小孩,就躲在理发店门后看着你。”茨木把红发化为白色,一只手将头发束成马尾,“不过吾友进食很专注,大概没有注意到一个弱小得可怜的鬼子。吾长大了一些后便为人理发,那真是很无聊的活计,但是在那个时候吾友出现在吾面前,吾便想到,这无聊的世间竟还有般存在着的生灵啊。”


酒吞垂眼回想,尝试着搜寻那一刻的记忆。但很遗憾,在泥沙俱下的时光洪流中,他根本不可能撷取到这样一颗微茫的沙砾。这时他心里才感到些许空落,此去百年,他竟无一可堪回首,不知是故人抹淡了记忆,还是时间模糊了昔颜。


茨木见他至此都未出言,便继续道:“吾在那以后其实就对挚友很熟悉了,挚友在每月的廿日,辰霄黯淡些时,会现身朱雀桥头,有时引诱几个女子,有时只是站在那里观望,偶尔会和上钩的女子一起走远,到吾看不见的地方去。吾那时总躲在桥下或者房子里,隔很远,观察挚友怎样将那些女人杀掉。”他仿佛想到什么,又轻轻地笑,美煞众生的眼角弯了弯。“吾发现挚友似乎尤喜爱有黑色长发的美丽女子。可惜吾是男儿身,不能像女子一般上前与挚友交谈。”


“那些年吾一直在想,做为妖而存在是怎样的感受,是否就不会像做人一般羸弱苟且,不会像做鬼子一样被人丢东西。吾尚不知人的血肉其实十分鲜甜,但吾看到了挚友,便像受到某种感召,那时起吾便明了了——吾生为鬼子,当入鬼道,泯人伦,赴九渊——吾必为鬼王。”他的声音铮铮,刺痛了酒吞的耳膜。“后来的事,挚友想必也有所听闻——人们给吾起了一个诨名,叫罗生门之鬼。”


茨木笑着将头发化为黑直发,眉目之间化出女子气息:“吾曾扮作女妖引诱男人,手臂也是因为扮成女子去猎食时被斩断的。”他看着酒吞,“其实当年有一日挚友在桥上看到了吾,吾本想探听挚友的行踪,但苦于吾鄙陋的妖力,恐怕要被挚友发觉,吾最终离开了。”


隐秘的漫漫回忆在这一刻涌上酒吞心头。他忽然就想起来了,那个在荒野之上流泪的白发小孩,他从那么多人身边走过,穿过无声的人流,用一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那个期然间路过他身边的,有着一头黑发的美丽女人,打一把红流纹的纸伞,伞沿下露出鎏金色的绮丽瞳眸。他有些窒息,感到胸口一阵钝痛。


“所以你早就谋算好,傍附我登上万鬼之王的位子,然后呢?借我的精血助长你的妖力?”他幽幽地笑出声,“茨木童子,你当真好心性,等了上百年,甚至不惜化形为女人。”


“确如挚友所言。”他答。


腥风在低回的云翳中游荡,八荒之内,此刻只剩了依稀的哀鸣。


“我最后问一次,你是谁人——是一只想夺我修为的野妖,还是茨木童子?”酒吞合上眼。


“挚友这是什么问题。”茨木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微笑,“吾当然是茨木童子啊,百年前在人世死去的茨木童子。现在是大江山的恶鬼。”他抬眸的一瞬,眼里喷发出慑人的光芒,脸上竟浮现出穿越时空的刻骨怨尤。


“这么久了啊挚友!吾每日每夜都在苦心修炼,在所有清寒的山洞里,在所有寂静的江桥上,挚友觉得,吾是为了什么呢?”他眼中落下两行黑色的泪,“吾要你的王座,要你的力量!吾友这样受天地垂蒙的鬼王,怎么能理解被六道遗弃的鬼子的恐惧!吾独自一人,行走过那么长的生命,踩着如山如海的尸骨,来到今时今日……挚友说过,能排解你寂寞的只有酒与月光,对吾而言,便惟有力量啊!人也好鬼也罢,在最深的渊谷里,赶赴最后的一场逃亡,逃离了生老病死,逃离了碧落轮回,却从未有生灵逃离过孤独啊。”


当茨木眼中的最后一滴泪流尽,他整个躯体都开始燃烧——熊熊的火舌,瞬间将他吞没,而酒吞分明感觉得到,那火光中的大妖,力量开始成倍地增长,只有那双重新流动的眼睛,吞吐着比火焰更盛烈的瞳光!


茨木童子在燃烧自己的妖力!


酒吞当下脑海中一瞬空白,他抡起鬼葫芦去捕捉那只疯狂的妖,可那妖却以一种几乎无法追及的速度开始移动,火光明灭之间,他们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十米开外。酒吞被茨木迎面飞来的鬼爪狠狠击中,他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剧烈的灼烧感从心口蔓延至全身,似乎每一处骨骼都发出痛苦的悲鸣。茨木突然间爆发的力量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本能地急速后退拉开这危险的距离。


而茨木似乎一点都没有休战的意思,紧紧逼赶而来,火光中的妖甲似乎都开始剥落。


酒吞眼神一凛,汇集所有妖力于双拳,生生往茨木身上砸过去,肉体与肉体的碰撞带来的是骨骼破碎的声音。茨木到底已生息不盛,酒吞这边堪堪化解了巨大的冲力,他已经被震的失了大半意识。鲜血从他七窍内渗出,他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惯性坠落了下去,四溅的树枝对他来说都成了随时致命的武器,在一片乱尘之中划伤了他的脸,殷红的血从他精致苍白的面容上淌下,低落在咸腥的泥地里。


“咳……!”他仰倒在地上大口喘息,“不愧为吾友,吾等众妖实在望尘莫及。”茨木缓缓爬起来,在酒吞面前趔趔趄趄地站住,“但是,挚友,妖与妖之间的战争,从来都只能以一方被吞食结束。吾死后,念在吾为大江山尽心效力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请挚友将吾的骨血一分一毫吞食殆尽,莫要让那些残刍渣滓践踏吾的肉身。”


“死?”酒吞压抑着心中快要破缚而出的暴怒,一字一顿道:“你负了这样的罪过,还想如你所愿地一死了之吗?茨木童子,你可真是让我惊讶,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为什么我没发觉你还这么在意死得体不体面呢?”他放肆地嘲笑那只狼狈的大妖,笑到眼眶发疼。“好!那就如你所愿,我必亲手送你下黄泉,必一分一毫啖尽你的骨肉!”


酒吞凝聚起妖力,化形为一柄长剑,泛露着幽森的寒光,所落之势仿如要崩天坼地。或许是当时他过于暴躁,或许是利剑的杀气过于浓烈,抑或许是天光黯淡,而他来不及体味茨木那一刻的神情——那般决然又超脱的平静。


剑落下的那一刻,酒吞没有悔意;剑落下的那一刻,茨木没有抵挡;剑落下的那一刻,天地间霎时响起凄哀的恸哭。


酒吞眼看那剑锋破开茨木的皮肉,刃尖钉进他的骨隙,带起的巨大风旋卷起了他刺目的红发,整个剑身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神谕,无比精准地贯穿了大妖的心口。浓黑的血液也喷涌而出,断裂的血管动脉还没来得及愈合,就猝然被炽烈的剑火灼烧,同大妖的脸一样扭曲了。


茨木的妖甲彻底被烧尽,露出那具圣洁苍白的胴体,灰烬从他脸上拂过,他脸上的紫色妖纹,竟也在这时开始消褪。属于妖的体征开始不可思议地淡去,他一头红发被漂回原来的白色,连鎏金色的眼睛,都褪成了最初的黑色。在天旋地转的模糊之中,他看上去又是当年那个单薄的孩童了。


那些回荡在此间的悲啼,哀转无绝,连绵百里。随着那只妖最后一丝生魂也湮灭在风中,世间才开始安静,众生才开始挽哀。不过是一个生灵的逝去,不过是一方妖鬼的寂灭,不过是一个漂泊灵魂的终于靠岸。


开始下雨了。


春季的雨,来得总也不是时候。淅淅沥沥,不大不小,一滴滴打在浸着血液的泥土里,打在满地虫草的尸身上,打在久久伫立的鬼的发间。


最后千流汇川,万川归海,这场神眷的甘霖,涤荡了满地湿腥,漂净了满目疮痍。而后雨霁云开,一轮纯净的月亮,悠悠出露,泻下了一整个世间的清辉。


今夜月色真好。


 


 


 


“廊亭晚,古道长——芳草萋萋哟——落满堂——”


“未见君哟,且顾且殇——既见君哟,不我遐阊——”


不管世间发生何种灾变,人类似乎都不会停止对生活的绮念。


姑获鸟戴一顶帽子走在夜间的街市上,如是想到。坊间哀婉的靡靡歌声,混着市井的喧嚣,飘进她的耳朵。想到自己有要务在身,她没作过多停留,匆匆赶回了大江山——鬼王宫殿所在的地方。


自京都那场祸乱之后,鬼王的宫殿中也寂静多了。虽说本也没什么人,但有人打理和就此闲置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至少,她姑获鸟一进殿,就能感觉到那种令人颓丧的死寂。


偌大的殿上空无一人,星熊平素再怎么游手好闲也不至于连影都见不着。这件事追究起来,大概要算到从前那位当家的离去……你说鬼王?事实上,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童子,已经不知行踪数月了。


“酒吞大人?酒吞大人在么?”她唤了几声,回应她的是旷然的回声。她也没有继续找寻,用妖力巡扫一圈,确定鬼王不在殿中后,她掏出一张纸条,一个信封,放在鬼王桌案上的酒杯旁,便转身走进了最内间的一条长廊。


这条长廊本无奇异之处,只是九曲八折,前前后后数十个缦回的拐角,一般人根本无法洞悉它的内部构造。一直被闲置,也未有人过问。但是自酒吞打下大江山时起就跟随他的姑获鸟,自然清楚这条长廊的意义。她在廊口试探了一下,果不其然,她刚运转妖力,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压迫住,再用妖力往下走,恐怕凶多吉少。这长廊本是用来对付有法术的人或妖,毕竟凡人是没可能进来这里的。她舒了一口气——这样的话,事情也不算那么麻烦。


她拿出晴明给她的斗篷,披在身上,这斗篷立刻隐去了她的妖力气息。那股压力就骤时消弭了。她转过许多道弯折,凭她多年间的记忆,最后来到长廊尽头的那个房间前。


她现在气息不太稳,尽管至今都没有发生意外。她的鼻子有些酸,不知为何,站在这个房间的门前,她忽然间就有些同情那个在外叱咤风雨的鬼王。她压下自己内心的波澜,推开了那扇普普通通的木门。


是冰。


整个房间里都是晃如镜面的冰。垂落的冰锥,突出的冰凌,一阵阵足以令凡人窒息而死的寒气,冷厉地往姑获鸟脸上扑来,这个由强大妖力和上万人的精血凝铸而成的冰界,成了一个时空的缝隙,凝结了生命,暂停了时间。置身于这里的活物,大概动辄就会被冻结,血液停止流动,尸身百年不朽。


冰室中央,放着一座绝美的冰棺。


她走上前,尽管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棺内躯体的那一刻,她的心脏还是停滞了跳动。


——那具赤裸的、雪白的、胸前有一个巨大血色豁口的胴体,在冰反射的微弱光线映照中,美得好似神明。


 


 


 


酒吞童子终于回来了。


他走进内殿的时候,发尾还坠着几滴雨珠,凉意缠绕在鬼王的周身,本就衣料稀少的妖甲,松松散散地披在身上,衣角甚至少有的溅了一些泥。他随意拢了拢自己披散的红发,伸手摘下头发上不知何时掉上去的一片枯叶,环视整个殿间,眼光扫过经久积尘的台墀、老旧褪色的垂帘,最后落在空无一人的桌案上。


他颇有些费力地迈开双腿,走上台阶,在桌案前坐下,望着一桌被搁置的纸件,出了神。


他开始缓缓回想,这几个月以来,他所历的洲山湖海。从山林到原野,从云海到人间,从最北方的土田到最南边的大川,从千里无人烟的大漠到浩浩无垠极的冰原,他仿佛在数月里走过了之前数百年走过的路途。他下意识地想穷极这世间,寻遍各处的大妖恶鬼,走访山野的隐士道人,甚至下到黄泉地府,去寻一丝飘渺的希冀。


没有人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除了那个慵懒的女人——酒吞去找她的时候,她坐在云朵上,永远一副无关紧要的神情,支着头说:“不知道,妖鬼不列在生死簿上,去别的地方找吧,他的魂灵还没有来地府。”或许她见酒吞迟迟不回话,淡淡叹道:“如此的话,你当时何必呢?”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所想,也不记得女人问这话时的表情,他记得他转头就走出了地府宫殿大门。也不知是说给女人还是说给他自己,他说:“我是鬼王。”


他现在又有些懊恼,想到即便是鬼王,有些事情同样无法做到。这并不同于他从前的不理事务,独来独往,如果那只是身为鬼王的一点懒散性情,那么这件事,恐怕就算他振兴鬼界、一扫三族,都没办法修正了。


他鼻腔里涌上一股咸腥,呛得他嗽了几声。他想取些酒出来喝,一抬头,就看到桌面上那张纸条和那个信封。他随手取来纸条展开,那是姑获鸟的字迹,大意是说,她之前回复酒吞近日大江山可有变故时,还遗漏了一件事——茨木在离开大江山之前托她带一封信给酒吞,但是由于疏忽她忘了呈给酒吞,之后便送还过来了。


酒吞拿起信,给自己斟了一盏酒,饮一口,慢慢地展开。那信上的字迹确实来自茨木,虽断了右臂,但笔画只比平常略有不同,酒吞想他可能是化形出了右手,但掌握得还不太熟练罢了。入目的字行,笔锋依然流畅大气,起承转合,莫不得法。他大概是唯一一只会写这样的字的妖了。——酒吞想着,又觉心中那灼烧感明晰起来了,他赶紧开始往下读:


“酒吞吾友:


启信安。


承挚友之命,吾不日即赶往京都取回失臂,以雪断臂之耻。吾近日观卜相,疑有他变,特书此笺遗挚友,以安厝杂务,谨防不虞,亦为追怀已逝峥嵘,缅忆昔年蹇舛。


吾自未长成时追随挚友,捭阖风云,恣肆人间,今已百年有七月矣。想百年之间,不过也如指隙流沙,倏忽而已。茨木自降生时起,便与人间了无羁绊,生而无怙无依,不曾知爱怨为何物,亦未曾解生念向何寻。直至那夜偶见挚友,方知行走于世,不可耽于伦常,不可溺于俗殇,茫茫六道间,伫立着挚友这般与天地共存的生灵。


都道命数无常,吾自罗生门前受鬼相时起,便为成一方大妖而苦修。运数昌时,可吞食三五人类,运数衰时,一连数月无以果腹,乃食埃土,饮地泉,时则误食鬼草,连月肚中绞痛,不得入眠。而吾知修炼之道多如此,不曾有怨怼,独寻一处寂寥无籁之地,内化精气,以铸万仞不折之躯。


后终遂愿,伴挚友近旁,更加紧磨砺,望与挚友颉颃比肩。百年来,已渡多少狂澜,已越多少巉峰,已历多少时月。八千里远道坎坎宕宕,九万丈层霄落落升升。经世苦难,吾如今已遍尝,所见之景,今也已尽忘,只惟枫林之上的明月,与挚友月下沽酒的身影,一盏杯一滴酒,一轮月一场醉,吾从未有一丝敢忘。


赘叙颇多,望挚友见谅。若有哪一日,再无一物能消解挚友的孤独,便请挚友杀死茨木罢,愿吾这一生恣睢,能换取挚友一刹心安,愿吾在死去之时,能长眠在与挚友共饮的那片林地下。


茨木童子书”


饮入口中的酒,忽然就变得如烈火般灼烫苦涩,仿佛时隔千年的陈酿,每一滴酒里都浸透了岁月人心沉甸甸的甘醇,酒吞一口狠咽下去,呛出了两行温热的泪。


他猛地推开桌案,甩掉酒杯,纸页酒水洒了一地。他毫不怜惜地踩过所有阻碍他的杂物,飞身就冲向殿中最内的那条长廊——他想见到那张脸,不论生死——他想看一看他。


木门被巨大的妖力掀开——里面那只棺内,空无一物。


已临近崩溃边缘的滔天暴怒,再一次吞没了鬼王。他一跃而起,直向京都。


——有人偷走了他的大妖。


 


再也无法压抑的妖气,破竹般毁灭沿途的一切,几处零星的樱花,凄凄切切地任由这妖力碾碎,花骨葬在暮春的泥土里。


酒吞童子循着气息,一路杀入这个美丽安宁的寮中——他一拳摧毁了阴阳师的大门,木屑翻飞,他正要再聚气轰塌府邸,忽然间,生生将提起的鬼葫芦止住了。


太晚了吧,这些花开得。晚得让酒吞以为他做了一个虚幻的梦。


不然,他怎么会在季节的最末看见这一院漫天漫野的樱,不然,他怎么会听到那熟悉的、赤足踩着樱花走近的声音,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又再见到那张失而复得却笑容依旧的脸庞呢?


“茨木……”他声音发颤。


迎面走来的大妖,赤着双足,披散着白发,身着闲居时的衣裳,一双鎏金的眸子注视着他,眼中光景流荡,时空飘忽。他笑容和煦,在初夏的阳光中,整个人都散发着融融的暖意。背后飞扬的粉色花瓣,一片一片落满了他脚边的土地,连这些花儿,都簇拥在一起,唱响了无法言喻的欣幸。


“挚友,你来了。”


 


 


 


“所以,你们一伙人联合起来蒙我是么?”酒吞放下酒杯,望着一室的人和鬼,嗤声道。


“请不要生气,酒吞童子大人。”八百比丘尼笑得更深,“虽然我们仍可以救回茨木,但这之前的事情却是不能改变的。”


“那茨木那时候突然逃出来是怎么回事?还和我打了一架。”


“挚友,抱歉,吾当时受了黑晴明的蒙骗。”茨木道,“是黑晴明让源赖光找到吾,后来吾在宫中见了他一面,他告诉吾你身上的蛊已成形,要么吾拿回鬼手让蛊自然化解,要么就让挚友吞噬掉吾以解蛊。”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酒吞问。


“那是一种罪蛊。”晴明开口,“黑晴明将蛊施在源赖光的刀上,在你体内种蛊,后来通过你与酒吞的接触将蛊也种到他体内。但是这蛊没那么好用,必须成结才起作用。他让你去拿手臂,其实结就在你失去的手臂上,一旦你取回,蛊就无论如何都去除不了了,到时你和酒吞就都危险了。”


“已经很危险了,晴明大人。”花鸟卷笑道,“若不是找来大家帮忙,我也不一定救得回茨木大人呢。我们采集了渝西的还魂草,融炼了北戎的生骨散,但是茨木大人散落的妖气太难聚集,花了数月才重新铸成骨架,又花了些时间生出血肉,最后一缕神识正是前两天找回的。”


“所幸由于发生了意外,你在拿回手臂前就逃走了,不然我们倒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晴明摇了一摇折扇。


茨木于是想起了那个在他手下逃过一死的姑娘。果然,哪怕要越过多少波折崎宕,转过多少迂曲轮回,命运这种东西,还是以它的脚步,不急不缓、不偏不倚地走了它该走的路。


“哈哈,你还得感谢我,酒吞。黑晴明派了大天狗去追截你们,可是我拦下的。”荒川也凑到这里来了,言语间一派得意的神色。


“说起来,吾当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挚友当时非常暴躁。”


“这也是蛊在作祟。罪蛊包含着世间七罪,就算不成结,被种蛊的人还是会受很大影响。”


“哪七罪?”


晴明解释:“所谓七原罪,即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饕餮,还有……”


“还有色欲。”八百比丘尼插话,望着茨木笑道。


茨木低下头。


酒吞看着那只大妖的视线越飘越远,一副犯了事被撞破的模样,于是抬手就往他屁股上拍了一掌。没好气道:“心虚什么,还以为没人知道?”


“吾、吾这是……”茨木支支吾吾半天也没个所以然,只好佯怒道:“汝等阴阳师实在狡猾阴险!……”


于是在场的知情人都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晴明笑了一会,才对茨木说:“还有一件事。你的手臂源赖光已经送回来了,他让我给你捎个平安。手臂上的蛊结我已帮你解了,你往后可从地狱召唤鬼手,但恐怕不能接回去了。”


“无所谓。”酒吞在茨木之前答道:“无所谓躯体完全与否,大妖便是大妖。”


听了这话,茨木的心中忽然泛起一点酸涩,没等它涌上来,酒吞却赶在茨木开口之前一把捞过他,对晴明众人说了一句:“谢了。酒吞童子定当还报。”


随后一阵风起,两只大妖的身影便从众人眼里消失了。


 


 


酒吞带着茨木飞向大江山。一路上这只妖竟出奇地安静,安静得不像那个整天喊着“挚友”“挚友”的大妖。


他携着白发的大妖,一路上他们穿云越海,掠过一树树红枫,常年不败、热热烈烈地伫立在那里。掠过一座座长桥,桥下的河水一如当年流淌,波光不改。掠过一片片的房宇,许久未曾遇见的烟火气息,又悠然飘上了心头。


酒吞也沉默着。他眼前忽然闪过了旧时的街巷、桥头和那片枫林。在认识茨木之前,那么长的年岁里,他身在何方呢?或许在阴暗仄逼的山谷里修炼,或许在未名的什么湖边浅眠,或许是在月夜的人间,他立在朱雀桥头,斜眼看每个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彼此谈笑嬉游,凡人独有的热闹,带起一地尘嚣,轰轰烈烈地从他死寂的世界里穿流而过,百年来却未曾留下任何令人眷念的痕迹。


无数的人群,无尽的往生,他酒吞童子,都任由它们匆匆流过。且从未知觉,在他眺望人群的桥头,在他饮酒消愁的枫林,有一双那样灿烂的金色眼睛,穿越百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么多个春秋泯灭,那么多个日换星移,以同样的一种孤独,那么笃定地将他们的生命融在了一起。


其实,纠葛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吧。


千回百转,又回到原点。


好在,浮生渡死,他们又找到了彼此。


酒吞脑海中飘来铜铃声。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个白发的孩子。


“你的脚上,是不是原有一串六角铜铃?”他问。


“挚友如何知道?吾记得吾未跟任何人说起。”茨木讶异,但还是告诉酒吞,“那东西是吾幼年就有的,可能是吾生母所系,但后来做妖,杀念太重,吾便弃了。”


酒吞不说话。他从身上取出一副叮当作响的器物,茨木定睛一看,竟是一串与他旧时所戴一模一样的铜铃。只是那铜铃光洁如新,感觉不到一丝恶念。


酒吞不容拒绝地道:“戴上。往后记得,所失之物必当寻回。”不知是说给茨木还是说给自己。他在茨木死后游历数月,那段时间那个梦境一直如影随形,他一闭眼便是两行黑色的眼泪和飘渺的铃声。直到他在西海边川的一个小镇上寻到一模一样的铜铃,心中的声响才平息。


茨木有些怔愣地点点头,将铜铃系回脚踝,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回到他身上,像母胎中的温暖。


酒吞的手撩过茨木在风里飞扬的白发,在从前,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在神志清明时触碰过茨木。他们都是大妖,大妖之间的共处便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缄默,或者一场无需多言的战斗。此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指缝间柔和的触感和令人安心的温度,不是僵硬的血肉也不是刺骨的冰封。他的心脏蓦地抽动。


身边那只妖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酒吞撇过头去,说:“那个时候,你为了让我杀死你说的那些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茨木没想到酒吞会问那时的事,他想到那天自己半是受了蛊,半是无法压抑沉积了上百年的心绪,就将些该讲不该讲的东西全倾了出来,便不由得有些局促。


他沉默了很久,酒吞也等着他。过了许久,才听到他低声说:“挚友觉得哪些是真,那便是真;哪些是假,便就是假。”


 


是这样。


是这样的啊!


 


他们之间的真真假假,不早就清清楚楚地沉淀在每个四目相对,每次推杯换盏之中了么。


“茨木童子,你到底是为什么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天下之大,三界九天,那么多魑魅魍魉,那么多妖神鬼怪,实力超绝的大有人在,为什么是我呢?


“那挚友又是为何,容忍吾如此无理地待在挚友身边这许多年呢?”茨木这话令酒吞又陷入沉默。茨木这次没有大肆吹嘘酒吞一番,他只是用很疏常的声音娓娓说:“从前吾的确觉得这人间没什么值得眷念,不过短短数十年,一时饥一时饱也便过去,到最后都归了尘土。后来做了鬼,便也觉得,还是需要力量,惟有力量,才可站立在这世间,不用到处飘游。但是,”他轻轻笑了:“现在吾又觉得吾的生命里应还有什么,并不止有餍足与力量。至少在度过的前百年,吾觉得,吾是真正存在过的。”


他说着转头看着酒吞,酒吞从未发觉,这只妖的眼窝竟有那样平和的弧度,仿佛所有苦难的过往在他这里都成了云翳,只余下一片美丽的黄昏。对于灵魂深处的孤独,他们与共了百年,却不是为了化解,恰恰相反,是为了持守。


“挚友的寂寞,如今可找到了排解的办法?”他问。


“没有办法了。”他答。


没有办法。


因为他早已在这场生死轮转中窥见了命运的轮廓。此后的许多个百年,许多次往生,他都只能如此度过,漫长的岁月,他们只有彼此纠缠、彼此追逐,哪怕天地倾覆,都只能和彼此一同被囚禁在命运的牢笼中了。


“茨木童子,你将和我一起灭亡在孤独之中。”


“如吾所愿,挚友。”


 


 


 


鬼王带着他的鬼将终又回到了大江山的宫殿。


“挚友,吾离开多日,殿中可有妖驻守?”茨木望一望殿中潦败的情形便已明了——满桌杂乱的纸笺,丢在地上的酒盏,熄灭的宫灯,只有那立柱上的鬼像还和以前一样冷眼睨着来人,分毫未动。


“除你之外没人能够守住本大爷的宫殿。”酒吞沉声,


“……”酒吞没回茨木的话,他径直走上台阶,走到鬼王的桌案前,在一堆揉皱的纸团里伸手一取,便精准地捏起一个纸团,抛到了茨木手中。


“……”茨木只瞟一眼便知那是什么。他抬头看着他的友人,想起在他醒来时,姑获鸟抱来一床厚厚的棉被裹在他身上,一边裹一边嘀咕:怎么忍心放在那样冰冷的地方呢。他那时就猜到他“死”后的事情了。


他醒来后没有见到酒吞,再见时又被汹涌的情感淹没,直到这时他才停下来好好端详酒吞,这时他才惊觉,他的鬼王,眉宇间不知何时也有了一丝被磨洗过的铅华。


“挚友为何不吞噬吾呢?明明肉身都死去了。”他攥着他留给酒吞的信,神色落寞。


“茨木童子,你听着。”酒吞独有的气息顿时将茨木包裹,敛去了往日的凌厉,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坚定。“我鬼王酒吞,还没有弱小到需要吞食自己的鬼将来化险的地步。你所知的我,的的确确是真实的酒吞童子,但也并非全部如你所想。至少,我不会愿意,因为区区一个人类的奸谋,就让本大爷失去一个难得的酒友。”他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向茨木走来,目光始终凝聚在白发妖的脸上。


“本大爷对你的血肉和修为毫无兴趣,茨木童子。”他伸手卡住茨木的脖颈,将额抵着他的额,“你觉得我需要什么?我要你完整的双手,来接我斟满的酒杯,要你清醒的神志,来与我谈起九州四海,要你永不熄灭的魂火和全部的余生,来与我相抗,直到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战火都燃烧殆尽。”


茨木眼中的热意烧起来了。


“挚友,吾若再次与你背离,或者先一步入了轮回,你还会立在众生之上,还会做大江山的鬼王么?”


“我就是鬼王,魂魄不死不灭。而你,茨木童子,是我的鬼将,你当随我享尽这世间繁华极乐,随我饮遍这天下的美酒,随我征战,永不堕入轮回。”他字字句句都铿锵如钢,有如神明回荡世间的宣告,直指茨木的心脏。


“我们本当站在一起。”


茨木童子的心里有什么悄然改变。


“挚友,来战吧。”


 


 


 


飞来的虚影带起一阵罡风,灵压骤时覆下。


酒吞手起拳落接下了这毫无预兆的一肘击。茨木顺势提膝,直扫酒吞下盘。酒吞毫不费力的躲过,趁茨木切换姿势的空档伸手去截他的脖颈。他们都没有使用妖力。本当如此,两只大妖,在这么近地距离无论哪一方用妖力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茨木回手格挡了酒吞的截击,连眼波都仿佛在拳脚相搏的畅快中颤抖。他与酒吞同时抬腿,同时出拳,同时收放转合,连彼此战斗的间歇两人互相之间都已摸得一清二楚。就在茨木为战沉迷的一瞬恍神间,酒吞干净利落地旋身一脚,下一秒那只白发妖就滚到了近前的地砖上。


“与吾友一战,果然痛快至极!”他纵声大笑,脸上又现出从前令酒吞心内无比安宁的纯粹神情。


酒吞背过身笑了。这么多年来,他又想起了这个表情的感觉。似乎还蛮不错的。


他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笑意。走到鬼王宫殿旁侧的刀剑架旁。一排排凶光凛凛的兵刃,在幽暗的大殿角落里露着慑人的锋芒。酒吞随眼一看,便抽下一把直刃抛给茨木,自己抽下一柄大太刀。大妖与大妖的兵刃相接,往往能以最凌厉的方式传达相通的孤独心性。


“茨木童子,让本大爷看看你这些时日长进了多少。从前在本大爷这里偷学的,可都纯熟了?”酒吞挥起刀几步之间就逼近了茨木,刀势汹汹,凌厉的刃气将茨木锁定在一片小小的空间里,简直没有留下任何时间给他起势。


“吾友的法力兵术乃吾所远不能及,望挚友赐教!”他嘴上自谦,手中的动作一点都不含糊,所有热血心性都啸成了剑气,凝聚在那不过数尺剑身上,对酒吞一切动作可能露出的破绽虎视眈眈,直要破除酒吞的铺卷而来的势压。


茨木的反应正在酒吞预料之中,他瞬间回手抽刀直接从茨木剑落的偏方砍去,平常的刀法竟生生被他砍出居合斩的无比气势!茨木收势不及,一矮身的同时将剑顺势抛了出去。几乎没有间隔,他转入肉搏,竟在酒吞的刀刃逼来的情形下用一只拳去迎击!酒吞眼见就要血光迸发,前所未有地在战斗中强行扭转了兵刃走势,悖逆了本来的规则用妖力截断了就要斩到茨木手臂的刃尖。


“刺啦”一声锐响。


两人同样无暇调转姿势,皆还保留着出击时刻的前进冲力,没有了利刀的刀锋威胁,两只大妖就这么狼狈地撞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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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灯节夜。


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并不那么宽阔的街道上穿杂交错。房檐上的灯笼,热热闹闹地点起了一排,映亮了整个星夜。各处皆有灯火,各处皆是欢声。在糖果的莹润与木屐的踢踏中,有伶人低低唱起情歌,舞女轻轻荡起衣摆,有人相牵,有人相爱。


忽然间想起爆破升空的响声,一簇簇光冲入云霄,那是一场盛大的烟火——


金黄的雏菊,莹白的木槿,太阳般艳丽的蔷薇。在夜空中一蓬蓬绽开,整片天都成了一块流光的幕布,一轮皎白的月,又大又完满,仿佛就从人间升起来。


那两只妖站在桥头,和人群一起仰头看空中绚丽的花火盛宴。他们都只身着平素的常服,在许许多多的面孔簇拥中,仿佛真的只是偶然来看烟花的旅人。


酒吞扭头看见茨木那张火光映照下的脸,任何时候都不曾像这一刻,带着人间世的味道。他神情安宁,目光渺远,一簇簇炸开的火花映在他鎏金的瞳孔中,又令酒吞回想起那个梦中有着黑色眼睛的孩子。


“挚友,吾觉得,人间也不是那么不好。”茨木喃喃道,“人类或者有些妖鬼纵然有无妄情欲,但他们却能感到生的真实,尽管生命短促。”


酒吞看着茨木的侧颜,想到他曾迷恋的那个也有人类般情感的女人。


她很爱在枫林跳舞,曾经在枫林中等待一个不知所归的男人。


酒吞正好在那时恋慕她的舞姿。他一度觉得这便是妖鬼的情爱,也一度因求之不得而颓靡。其实他从未了解也从未追逐,醉倒在枫林里仿佛不知归路的过客。所以在茨木死后他在枫林中又遇见她——那时她已是晴明的式神——她看到他时才会那么轻蔑地说:“你还是杀死他了。”


“我是鬼王。”


“你是懦夫。”


她是鬼女红叶。


    那时起酒吞才懂得,拥有炽热情欲和冲动心性的红叶,才能拥有无畏的爱的勇气,而那真是鬼王所无法拥有的。


    不过现在那都不重要了。


    “茨木,你知道妖的魂升么?”他轻轻搂过白发的大妖。


“那是什么,挚友?”


“当我们渡尽往生,肉身已死去腐朽,魂灵却依然不灭。”酒吞的声音沧然渺远,“地底有数千丈没有尽头的碧落,等过了地府黄泉的轮回,我们的魂魄会随着千万魂灵一同落下。那时我们就都会被世间遗忘了,这就是妖鬼的死亡。”


“那挚友那时将怎么办呢?”


“如果那一刻来临,我会带着我一世荣辱,一生记忆,还有你,一起寂亡。”


长生又何妨呢,能与我匹敌与我并肩唯有你,是千万年往生中的沉淀在心里的,最爱与最痛,相与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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